「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」——看完不久前奪得第72屆坎城影展最佳影片「金棕櫚大獎」、韓國影史上第一部獲此殊榮的電影《寄生上流》，心中似乎自然而然浮現托爾斯泰的這句名言。

住在半地下室的一家四口
這是一部很好看的電影。好看在於人物塑造豐滿、演員表現整齊、情節緊湊多變，讓觀眾彷彿坐雲霄飛車，隨著看似荒誕卻又合情合理的劇情推演忽喜忽悲、一會兒笑一會兒又想哭……它也讓人想起去年獲坎城金棕櫚大獎的《小偷家族》，一樣是以社會中下階層家庭為主題，深入刻畫人性、探討社會議題，在韓國上映時就創下高票房、引發社會熱議，日前在台灣、香港上映時也創下極佳票房與口碑，甚至被封為「2019年必看電影」……這其實並不奇怪，因為在地狹人稠的台灣和香港，對於社會貧富差距、（新）資本主義全球化的生存痛苦都是心有戚戚焉。

在首爾半地下室的簡陋斗室裡，住著基澤和太太忠淑、兒子基宇、女兒基婷一家四口；基澤投資「台灣古早味蛋糕」失敗，太太也失業，兒子大學落榜四次還在繼續考（因為非第一志願名牌大學不念——這反映了現今韓國產業結構的問題︰大財團勢力壟斷各個大小產業，使得所有人都拚命要擠進大公司，社會上也以「是否進入大財團工作」為成功的衡量標準）。一家人並非不努力，只是工作實在不好找，即使全家一起折披薩盒打零工，要維持生活也不容易。

這個困局由於基宇念大學的同學造訪而有了轉機︰在有錢人家裡當家教的同學因為要出國做交換學生而找了「比較安全」的基宇替他代班。當然這必須欺騙雇主自己是名牌大學的大學生才行。為了生活，這樣的欺騙似乎可以理解。當基婷幫哥哥做出假以亂真的在學證明時，觀眾們的心都還是趣味的、歡樂的。

其實，不對的事情只要開了一個口子，就會不斷感染、擴大、惡化……

大雨之夜迸發的真相
基宇來到IT新貴位於山坡上、由著名設計師設計、像美術館一般的豪宅面試時，彷彿看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︰同一座城市裡，這個家和自己的家，就像天和地一般不同。「水往下流，人往上爬」，生存的本能，讓基宇謊稱妹妹是國外大學藝術系高材生，成功引介妹妹成為這家小兒子的家教。上流社會的生活真是太美好了啊！而且一家人真的需要工作和收入，於是之後這家人連連發揮才智，巧妙地把司機和管家都趕走、讓基澤和忠淑接手工作。然後一家四口都有工作了，雇主是同一對夫妻，但工作時彼此裝著不認識——就是這麼奇葩的一家人。

基澤一家四口，寄生在IT新貴一家四口身上。看似美好的境遇，有時會令基澤一家人暈陶陶地忘乎所以；在雇主一家人出門露營的晚上，基澤一家人快樂地享受豪宅，飲美酒、啖美食，覺得自己也像上流階層了，開始「善良」起來，關心被他們陷害的司機應該找到更好的工作了吧？……此時基婷說︰「不要關心別人了，我們最該關心的是我們自己！」忠淑更犀利地挑明，「我們就像蟑螂，燈一亮就馬上躲到桌子底下去」——一種難言的辛酸泛起在每個觀眾心中。對於這家人，你既愛不起來也恨不起來。他們不是壞人，但哪裡出問題了？

大雨的夜晚，前任管家突然造訪，卑微地祈求讓她回地下室取來不及帶走的物品，這才又揭開另一個驚人的真相……驚魂未定，意外接二連三，大雨使雇主一家的露營計畫泡湯，連夜返回，基澤一家四口連忙收拾現場，不知不覺又自然而然地，犯下的罪惡也愈來愈多……

最後，基澤和兒子、女兒終於「逃」出豪宅，回到自己位於半地下室的家。滂沱大雨淹沒了家宅，人們拚命搶救財物，馬桶不斷噴出穢水，閃爍不定的燈光……這幅景象，如末日般令人悽惶、沉重。而此時，雇主家的小兒子正在自家庭院的帳篷裡露營。天亮了，基澤和兒女與其他鄰居們睡在體育館避難，那邊雇主夫婦臨時決定為小兒子辦個「快閃生日派對」；基澤和兒女在體育館發放的賑災物資堆中撿選衣服，對照雇主夫人開心地在華麗更衣室挑選衣服的鏡頭……社會階級的差別，是即使生活在一起，卻完全是兩個世界。

社會應該是這樣的嗎？

多一點點對彼此的尊重
即使仰賴雇主生活、感謝雇主，並不能抹煞掉一個人身為「人」的基本尊嚴與感受。雇主一家並不是財大氣粗、不尊重別人的人，但社會階級使他們自然而然有盲點、有無法接受的事——那就是常坐地鐵、住在半地下室的人身上會有的一種「氣味」，他們覺得難聞、受不了。這種不由分說的嫌棄與鄙視，深深刺痛基澤，終於在發生一連串突然事故的那個上午，他做了自己也想像不到的事……

社會階級差異所製造出來的對立、仇恨是血淋淋的，《寄生上流》像手術刀一般剖開了這個大病灶給大家看。

誰說商業電影除了娛樂性不能多些社會性？《寄生上流》導演奉俊昊大學念的是社會系，曾積極參與民主化運動，作品常關注社會小人物的處境，對全球化與階級議題有許多反省、叩問，真是一位令人欣賞的導演。

奉俊昊形容《寄生上流》「是一部沒有小丑的喜劇，沒有壞人的悲劇。什麼是好人什麼是壞人？在現代這個社會已經不能單就結果去定論。」 「即使大家都沒有惡意，卻可能導致一發不可收拾的後果。但有時候我們需要的只是一點點對彼此的尊重。」

而作為觀眾我想說︰很可惜片中角色都沒有（宗教）信仰。如果有信仰，心靈有支柱、力量，面對不甚理想、需要修鍊的現實環境，就能夠以更正向、寬廣、慈悲的心態去面對，漸漸也就愈能超越小我的限制、減少憾事的發生。

畢竟，「心」決定一切。

讓自己的心，找到家，找到根，應該是生命裡最最重要的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