聽說,張哥開始做陶、成為陶藝家了。
那天,走進他位於鶯歌的工作室,被入門右側陳列架上的陶作品吸引了目光︰以白色為基調的一系列作品,呈現節制、理性的美感造型與質感,圓潤,可愛,乾淨,完美……即使是不懂陶的人,心情也會愉悅起來。
學陶、做陶不到兩年,沒有拜師,靠自己摸索、無師自通的他,一年多來創造力驚人,創作出許多作品,而且沒有重複,讓許多人驚訝……他戲稱是「陶神附身」——「腦中自然會源源不絕浮現許多圖像」——於是不斷有推陳出新的作品。
這一切,從四年前張哥和妻子阿娥姐舉家搬到鶯歌開始。有一天,忙裡偷閒兩人跑到老街走走,從未做過陶的兩人,第一次嘗試拉坯。
兩人都學美術,張哥過去在《漢聲》雜誌做〈工藝手記〉,詳解工藝的每一道工序。第一次初體驗碰出興趣,萌生想學做陶的念頭,打聽之下,學費不便宜,便想︰「不如買一台拉坯機,自己摸索自己學!」很快買了機器、材料,「開始和土奮鬥的日子」。光是把那坨土在轆轤上定中心,就搞了一個禮拜……終於找到竅門。
身為生態插畫家的阿娥姐白描功力好,陶作品中也有兩人共同的創作。兩人既相同,又不同,一個理性,一個浪漫,「當他專注於陶藝創作中時,我就來操持一些周邊的事。」阿娥姐笑說。
知識庫體系和文化背景,在創作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︰「每到不同程度,腦中自然浮現過去歷史中的某時期或某件陶藝品,不斷產生對話、連結……」到訪的那天,張哥告訴我,此時我手上拿的這隻茶杯,是仿六千年前一件出土的古器物造型,頂端向外擴張的杯型,流瀉古人的智慧︰盛裝滾燙茶水的茶杯,就手時如何不燙手?秘訣就是頂端向外擴張,既實用又富有造型,「讓我太驚訝了,六千年前原始人就懂得這麼做!現代人都未必有這樣的美感。」
張哥的陶藝作品,基調都是白色。
「白,是發展的基調,也是一切的開始。」身為佛弟子的張哥說︰「白,和空性有關。」「白,你可以說它有,也可以說它沒有。」阿娥姐說︰「白,是七色光的總和。」
張哥的作品,不用紙盒或其他容器裝盛,而是用鄭惠中老師的布。作品的大小不一,布也沒有固定的形狀,可以百變;原始的陶土,用原始的纖維,以迴旋、纏繞的方式輕輕包覆……
選擇布,其中蘊含著一個宇宙的大秘密——
許久許久以前,原始人發現了把纖維變成布的方式︰一條一條細微的纖維,用一根棒子,勾著纖維不斷旋繞迴轉,使纖維成為一條線——這是布的開端。
而「纏繞,是宇宙運行的方式,也是最細微的一個細胞組成的形態。大至整個宇宙︰銀河與太陽,太陽與地球,地球與月亮……各個星體運行的方式,就是旋繞、迴轉、糾結的;小至現代科學顯微鏡下的DNA細胞,也是迴旋纏繞的螺旋狀——和纖維成為線的形態是一樣的。」
由一根纖維變成一條線,再由線交織成為一個面(一塊布)……漸漸建構、鋪陳出人類的文明與歷史。
「不要小看一條繩子,裡頭有很深的道理,甚至蘊藏著宇宙的大秘密。」
畫家楚戈說過,「繩」這個字從考古學去研究,等同於「神」。
植物的生長是迴旋纏繞狀;華夏神話中,女媧用泥土創造了人類,在各地出土的〈伏羲女媧交尾圖〉中,伏羲和女媧的下半身像兩條蛇一樣迴旋纏繞著;佛家打坐盤腿,以纏繞為底,也呼應著宇宙的「迴旋纏繞」規則……一切事物,這個大基礎點是不變的。
張哥說︰「以前我想不通,為什麼手作的東西就是有生命力,機器模造的東西就是生硬的?現在我知道了︰只要與宇宙間的規則合一,就有生命力。」
所有源於自然的物質,當人的行為介入愈深,應用的層面、範圍也愈廣,但一切的基礎還是「手作」——手與心是相連的。人類如此生活了幾十萬年,直到兩百年前工業革命之後完全被改變︰模造,滾輪,輸送帶,大量製造、生產過剩……
「美術這個領域,最早我們用手拿筆畫在紙上。」早期在《漢聲》雜誌從手工編輯時代一路走來,三更半夜跑到打字行趕截稿……之後電腦化時代來臨,一切都在電腦作業,「剛開始很興奮,所有事情可以一台機器、一個人全部完成,快速,方便。」但後來發現陷入泥沼,一方面「所有的東西都模擬,即使模擬得極像,但不對了,感覺不對。」另一方面,原本十個人的工作落在一個人身上,「掉進那裡頭,承受極大的苦。」方省悟︰應該「慢活」,「慢工」,「十個人的工作就應該讓十個人去做。」當繪畫變得碰不到顏料、拿不到筆,遠離了「手作」,也遠離了初心。
遠離自然、遠離手作的現代生活所造成的各種弊病,如今我們已經愈來愈清楚,甚至即將毀滅人類、毀滅地球。該是重新反思並拾回老祖宗的智慧的時候了。要讓生活更健康、更美好,唯有回到手與心的連結,回歸自然,回歸手作。
「和自然盡可能合一時,心才會安定,祥和,喜悅,得到身心無上的療癒,生活才會健康。」
在回台北的火車上,一直思索著迴旋、纏繞、手作、初心……這幾個詞。
一種美好的感覺。